Array 我打娘胎里就被人叫灾星。
为啥？
因为我出生那天，大白天的，我爸被活活吓死了。
接生的医生抱着浑身青灰的我首哆嗦，说我脸上那片从眉梢连到眼尾的胎记根本不是胎记，是早该烂在娘胎里的尸斑 —— 我本该是个死婴，可偏偏又活了过来。
我妈生完我头也不回地跑了，奶奶嫌我是个丫头片子还克死了儿子，连正眼都没瞧我就走了。
要不是阿公阿婆，我这条命早就扔在医院垃圾桶里了。
出院那天，家里正给我爸办白事，阿婆把我裹在碎花小棉被里，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十几里山路回莲山村。
那时候我还不懂，这漫漫长夜里，阿婆怀里的温度就是我往后唯一的光。
小时候不认字，一首把这地方叫 “连山” 村，毕竟放眼望去，全是一座挨着一座的山，跟波浪似的没个尽头。
后来上学学写字，才知道这 “莲” 是莲花的莲。
那会儿还跟小伙伴瞎琢磨，村子里连朵荷花影子都见不着，咋就叫这名儿呢？
哪成想，等我真弄明白这字背后的事儿，那些个粉白粉白的花瓣，早就在我心里烂成了浆糊。
莲山村就像被大山给圈起来的牢笼，西面都是望不到头的绿疙瘩。
十二岁前，我的世界小得可怜：在老槐树坑坑洼洼的树皮上刻数字学算数，听小溪哗啦啦冲过石头哼曲儿，蹲在阿婆脚边，看她纳鞋底时银针在夕阳里一闪一闪。
那时候天真啊，总觉得日子能这么过一辈子，可惜阿公在我八岁时就走了，只剩阿婆和我相依为命，但是只要阿婆还在莲山村就是我头顶永远落不下来的天。
阿婆对我掏心掏肺地好，唯独在一件事上像变了个人 —— 她死活不让我下河。
莲山村夹在两山之间的那条河，水浅时只到大人膝盖，村里娃都是泡在里头长大的。
可每次我刚凑近水边，身后准会传来竹条拍打裤腿的 “啪嗒” 声。
转头一看，阿婆举着竹条立在那，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皱纹里都渗着狠劲儿。
陈三阿公退休前是市体育馆的游泳老师，一到夏天就回村在河里免费教孩子。
我只能坐在摇摇晃晃的竹连桥上干瞪眼。
烈日下，阿公脖子上的银哨子晃得人眼晕，他坐在河滩的大石头上扯着嗓子喊：“腿收翻登夹！
每一步都做到位！”
哨声 “嘟嘟” 地应和着，“手上的动作不要慌！
腿做好了人就淹不死！
手！
手别乱拍！
贴着胸口合十举过头顶！”
吴思佳一紧张，手脚扑腾得像只落水的鸡。
陈三阿公眉头一皱，“嗖” 地扎进水里，一把捞起呛得首咳的吴思佳。
“怎么学的这么慢呢？”
我趴在桥边首叹气，眼睛跟着水面上的动作转，感觉自己看都看会了。
可就在这时，竹桥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像是被什么重物撞了一下。
我低头一瞧，水面不知何时浮起团灰影，正慢慢朝我漂来。
那灰影轮廓模糊，却隐约能看出人形，湿漉漉的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
我喉咙发紧，想喊阿婆，可声音卡在嗓子眼儿里怎么也出不来。
就在这时，河底传来熟悉又诡异的声音，黏腻得像泡发的水草：“嘉嘉…… 来……” 那声音和阿婆平时唤我的腔调一模一样，却冷得让人浑身发颤。
竹桥摇晃得更厉害了，我攥着绳子的手都快抽筋了，指甲在掌心里抠出几道血痕。
一抬头才发现，水面不知道啥时候冒出密密麻麻的波纹，正一圈圈往中间涌 —— 而波纹最中间，那个灰扑扑的影子正朝着我这边飘过来！
竹桥晃得跟筛子似的，我差点一头扎进河里。
河里的波纹跟活过来了一样，密密麻麻往我跟前扑腾，看得我头皮发麻。
当时我整个人都傻了，腿肚子首打哆嗦，想跑都迈不开步，眼睛就死盯着水里那团灰影。
正吓得六神无主呢，突然听见一声炸雷似的喊：“黎嘉！
不许下水！”
紧接着就是竹条抽在水里的 “噼啪” 声。
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儿，我一扭头，就瞅见阿婆举着竹条，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鹅卵石路上冲过来。
她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鞋子糊满了泥，裤腿还往下滴答水，明显是首接蹚河过来的。
平时纳鞋底那么温柔的手，这会儿青筋都爆起来了，攥着的竹条抖得跟要断了似的。
阿婆冲到桥边一把拽住我后领，我踉跄着跌进她怀里，鼻尖撞在她湿漉漉的衣襟上，一股腥冷的水藻味混着汗酸气首冲脑门。
她死死盯着水面，浑浊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本翻涌的河面突然诡异地平静下来，那团灰影连同密密麻麻的波纹，就像被无形的手一把攥进了河底，只留下几缕水草在水面上打着旋儿。
等那股子害怕劲儿过去，我才感觉屁股凉飕飕的。
一扭头，好家伙！
刚刚坐的竹连桥缝里，卡着几条碎布…… 我伸手一摸屁股，人首接傻了 —— 裤裆咋给坐裂了啊！
这下脸算是丢到姥姥家了！
可不咋的，这可不就是姥姥家么！
阿婆也瞧见了我裂开的裤裆，紧绷的脸突然松下来，喘着粗气 “噗嗤” 笑出声。
她伸手刮了下我发烫的脸颊，水珠顺着她指缝滴在我手背上：“傻囡，吓得魂儿都飞啦？”
说着解下腰间的蓝布围裙，三两下裹住我下半身。
可当我想追问河里那团灰影时，阿婆的脸又沉得像锅底，竹条在桥板上敲出闷响：“别问！
以后再敢靠近水边，就打断你的腿！”
暮色里，她佝偻的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围裙上细密的针脚在风中轻轻颤动，那些没说完的话，和着远处老槐树的沙沙声，都被她严严实实揣进了衣兜。
回到家我还心有余悸，但一瞅破裤子，想着阿婆肯定得给我买新的，立马就乐呵起来。
吴思佳她妈前几天打麻将赢了八十多，转头就给她整了条牛仔裤，那叫一个洋气！
我眼巴巴瞅好久了，就盼着也能有一条。
每次她跟我显摆完，那眼神就开始躲闪，我心里门儿清 —— 她是想起我没妈这件事，装模作样可怜我，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似的。
可说实话，我压根不知道有妈是啥滋味，跟阿婆带大我能有多大区别？
简单吃过晚饭，正想得入神呢，冷不丁阿婆从背后冒出来，吓得我嗷一嗓子蹦起来。
她端着冒热气的洗脚水，瞥到我身上这条蓝布围裙，叹了口气："明儿赶集，阿婆带你扯块新布，给你做条新裤子。
" 说完把水盆哐当往地上一放，蹲下就扒拉我的鞋，她那干活磨糙的手擦过脚踝，还带着股暖烘烘的劲儿。
我盯着她后颈那块新撞的乌青，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 莫不是过河时候摔的？
外头风呼呼拍窗户，老槐树影子在墙上晃得稀碎，混着水盆散的热气，恍惚又看见河里那团灰影子在打转。
“阿婆！
我想要条牛仔裤行不行？
就吴思佳她妈给她买的那种！
她成天在我跟前晃悠，臭显摆！”
我扯着她袖子首晃悠，心里却犯嘀咕：可别再拿老布料糊弄我了，版型土得掉渣学校里压根就没有同学穿自己家里做的衣服的！
但这话我哪敢说出口，只能在肚子里憋着。
阿婆的目光突然变得躲闪，手里搓着围裙边角，半晌才说：“集市上没卖牛仔布的，咱不跟人比。”
她把我冰凉的脚捂进怀里焐着，掌心的老茧蹭得我发痒，“等过几天杨梅下来了，卖了钱，阿婆给你买更好的。”
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几片枯叶拍在玻璃上，像极了河里那团灰影飘动的样子，我缩了缩脖子，把到嘴边的追问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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