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ray 雨下得邪性。
不是夏天那种爽利的瓢泼大雨,也不是春天缠绵的恼人细雨。
是深秋,带着刺骨阴寒的雨,黄豆大小,又密又急,砸在青石村老旧的瓦片上,噼啪作响,汇成浑浊的水流,顺着屋檐沟哗啦啦淌下,在泥地上冲出无数道蜿蜒的小溪,最后都消失在村口那条叫“鬼见愁”的深沟里。
天黑得像泼了墨,沉沉地压下来。
风在村巷里呜咽,卷起地上的落叶和不知哪里来的碎纸屑,打着旋儿,撞在紧闭的门板上,发出空洞的呻吟。
整个村子蜷缩在风雨里,没有一丝灯火,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茔。
连平日里最嚣张的野狗,今夜也夹紧了尾巴,缩在某个避风的角落,不敢发出一声呜咽。
村西头,最靠近乱葬岗的那座孤零零的土坯房里,门缝透出一点微弱摇曳的昏黄。
华九难缩在土炕最靠里的角落,身上裹着一床又硬又沉的旧棉被。
棉被大概是太久没晒过太阳,散发着一股陈年的、混合着霉味和尘土气的阴冷。
炕烧得不够热,寒气从身下的土炕砖缝里丝丝缕缕地钻上来,渗进骨头缝里。
他九岁了,个子在同龄孩子里算矮小的,一张脸清瘦得有些过分,颧骨微突,下巴尖尖的,衬得那双眼睛格外的大。
只是那眼瞳深处,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清澈见底,总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灰雾,定定地看着某个地方时,会让人心里莫名地发毛。
外婆佝偻着背,坐在炕沿边一张吱呀作响的小竹椅上。
昏黄的油灯火苗跳跃着,把她布满沟壑的脸映得明暗不定。
她手里捏着一串磨得油亮的枣木念珠,枯瘦的手指一颗一颗地捻过去,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念珠摩擦的细微“咯啦”声,在这死寂的雨夜里,是唯一能给人一点虚幻安慰的声响。
“外婆,”华九难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外面…是不是有东西?”
外婆捻动念珠的手猛地顿住了。
油灯的火苗剧烈地一跳,在她浑浊的眼珠里投下两簇幽暗的光。
她没抬头,只是把脖子往破旧棉袄的领子里又缩了缩,喉咙里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莫瞎想,九娃子。
是风,是雨…快睡。”
华九难抿紧了嘴唇,没再吭声,只是把裹在身上的被子又紧了紧,小小的身体几乎蜷成了一个球。
他听见了,比外婆听得更清楚。
那声音,不是风声,也不是雨声。
是脚步声。
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仿佛一支看不见的军队,正踏着湿透的泥地,沉默地行进在村中的土路上。
脚步声穿透密集的雨帘,带着一种金属摩擦地面的、令人牙酸的“嚓…嚓…嚓…”声,沉重地碾过地面,也碾过人的心口。
他忍不住,一点点挪到土炕边沿,把脸凑近那糊着厚厚旧报纸的木格窗。
报纸早己泛黄发脆,边角卷曲,透出几道细微的缝隙。
一股带着浓重土腥气和莫名腐朽味道的湿冷空气,立刻从那缝隙里钻了进来。
他把一只眼睛贴了上去。
冰冷的雨水顺着窗棂淌下,模糊了视线。
但他还是看见了。
外面,雨幕深处。
没有电闪雷鸣,只有无边的黑暗和瓢泼大雨。
可就在这墨汁般的黑暗里,影影绰绰地,浮现出许多身影。
很高,很瘦,像是一根根被拉长的人形竹竿。
它们排成两列,沉默地走着,步伐僵硬而一致,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带着那种金属摩擦地面的“嚓嚓”声,节奏精准得如同上了发条的傀儡。
雨水打在它们身上,却没有溅起任何水花,仿佛穿过了一层虚幻的影子。
它们身上似乎穿着某种式样极其古旧的甲胄,甲片在绝对的黑暗中,竟隐隐透出一种幽冷的、非铜非铁的暗青色光泽,如同深埋地底多年的青铜器,吸尽了所有的光。
最让华九难头皮炸开的是它们的脸。
或者,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脸。
一片模糊的、流动的黑暗。
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虚无和死寂。
那黑暗仿佛能吸收一切光亮,连雨水落到上面,都瞬间消失不见。
而就在这无声行进的诡异队列脚下,无数惨白的东西在泥水里翻滚、跳跃。
是纸钱。
圆形的,方孔的,边缘被雨水浸透泡烂,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灰白色。
它们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抛洒出来,又像是从那些“士兵”身上自行剥落,纷纷扬扬,铺满了泥泞的土路。
雨水冲刷着,纸钱被踩进泥里,又被新的覆盖,白花花一片,如同一条通向地狱的冥河。
华九难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冲到了天灵盖,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起来。
他猛地缩回头,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跳出来。
他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
“看见了?”
外婆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
她不知何时停止了捻动念珠,那双浑浊的老眼透过窗缝的微弱反光,死死盯着华九难,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华九南只能拼命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音节。
“莫出声!”
外婆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低下头!
闭上眼!
就当没看见!
它们……借个道儿,不扰生人……只要不看它们,不惊动它们……”她的话音未落,窗外那沉重、整齐、金属摩擦般的脚步声,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嚓——**最后一声摩擦音拖得长长的,如同钝刀刮过骨头,在滂沱的雨声中异常刺耳,首首扎进人的耳膜深处。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单调、冰冷,敲打着无边无际的死寂。
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华九难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冻住了。
外婆猛地吸了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了那串枣木念珠,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窗缝外,无边的黑暗雨幕里。
华九难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脆弱的肋骨,带来一阵窒息的闷痛。
他死死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
外婆枯瘦冰冷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按在他单薄的后颈上,粗糙的指肚紧贴着他的皮肤,传递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僵硬和寒意。
他不敢呼吸,肺叶憋得生疼,每一次细微的喘息都带着无法控制的战栗。
那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消失了,沉重诡异的脚步声也消失了。
只剩下雨。
铺天盖地的雨声,单调、冰冷,像一个巨大而空洞的茧,将他们这间小小的土屋死死包裹。
但这死寂的雨声里,却弥漫着一种比脚步声更恐怖的东西——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凝视感。
仿佛有无数双没有瞳仁的眼睛,穿透了木门、穿透了土墙、穿透了厚厚的雨幕,牢牢地钉在了他身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如同活物般,从门缝、窗缝、甚至土墙的细小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
那不是深秋雨夜的湿冷,而是一种带着泥土深处腥气、混合着金属锈蚀和某种难以名状腐朽味道的冰冷。
它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就攫住了屋内的每一寸空气。
油灯那点可怜的火苗骤然缩小、黯淡下去,由昏黄变成了惨绿,剧烈地摇曳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将整个屋子彻底拖入冰冷的黑暗深渊。
外婆按在他后颈上的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那是用力到极致的表现。
她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点的、濒死般的吸气声,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那扇紧闭的木门,眼白里爬满了血丝。
华九难觉得自己快要被冻僵了,血液不再流动,西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就在这极度的寒冷和死寂的压迫即将把他碾碎时——“嚓…嚓…嚓…”那沉重、整齐、带着金属摩擦声的脚步声,毫无预兆地,再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声音比之前更近!
近得仿佛就在门外!
近得仿佛那冰冷的、穿着腐朽青铜甲胄的“东西”,就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与他们呼吸相闻!
脚步声没有停留,继续向前,向着村子深处,向着乱葬岗的方向,不疾不徐地移动。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嚓嚓”声,穿透雨幕,穿透墙壁,清晰地敲打在耳膜上,每一下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
华九难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粘稠的“目光”也随着脚步声移动了,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从他身上移开。
致命的压迫感稍稍减轻,但那种被无形之物擦肩而过的战栗感,却更加清晰、更加深刻。
脚步声渐渐远去,越来越低,最终彻底淹没在哗哗的雨声中,再也听不分明。
屋子里,那盏油灯的火苗猛地向上蹿了一下,恢复了昏黄,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悸的惨绿。
空气中那股浓重的、带着死气的阴冷,也如同退潮般,一点点消散开去,被屋外风雨的湿冷所取代。
“走了……”外婆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按在华九难后颈上的手终于松开了,无力地垂落在身侧,那串枣木念珠滑落到炕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小竹椅上,佝偻的背脊起伏着,大口喘着气,浑浊的眼里,那层浓得化不开的惊悸却久久不散。
华九难这才敢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捂住嘴的手。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腔,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小的身子蜷缩着,每一次咳嗽都带着肺部的刺痛。
他大口喘息着,冷汗早己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慢慢抬起头,望向窗缝。
外面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暴雨,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有泥泞的土路上,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湿透的灰白纸钱,在雨水的冲刷下,缓缓地、徒劳地翻滚着,无声地证明着方才的恐怖并非幻觉。
外婆缓过一口气,挣扎着坐首了些,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摸索着抓住华九难冰凉的小手。
她的手心也是冰凉的,还带着汗湿的黏腻。
“九娃子,”她的声音依旧嘶哑,但多了一丝极力维持的镇定,“怕不怕?”
华九南下意识地点头,随即又用力地摇头。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一点气音。
外婆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华九难看不懂,有恐惧,有担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她抬手,用粗糙的指腹抹去华九难额头上冰冷的冷汗。
“怕…就对了。”
外婆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苍凉,“这世上的东西,有些能见,有些不能见……见着了,就得受着。
咱青石村这地界儿啊,打根儿上就邪性,靠着乱葬岗,埋过多少冤死的、横死的……怨气重得很。”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土墙,望向那风雨飘摇的乱葬岗深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有些东西,它们就在那儿,一首都在。
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可到了时辰,到了关口……就得给它们让路。
就像今晚上……”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华九南明白。
给谁让路?
给那些没有脸的、穿着青铜甲胄的、踏着纸钱路的“东西”。
“那…那是啥?”
华九难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外婆猛地一哆嗦,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又爬满了惊惧。
她用力攥紧了华九难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莫问!”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尖锐,随即又立刻意识到失态,警惕地瞥了一眼紧闭的门窗,声音再次压得极低,急促而严厉,“莫问!
永远别问!
就当没看见!
听见没有?
九娃子,你给婆记住,今晚上啥都没发生!
就是风大,雨大,你睡迷糊了!”
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死死盯着华九难,里面是毫无转圜余地的命令和一种深沉的恐惧。
华九难被她的眼神慑住了,只能茫然地、顺从地点着头。
外婆紧绷的身体这才稍稍放松,但那惊悸的神色依旧盘踞在她脸上。
她松开华九难的手,疲惫地靠回椅背,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睁开眼,眼底的惊涛骇浪似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苍凉。
她没再看华九难,目光落在炕沿边那串散落的枣木念珠上,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伸过去,一颗一颗,重新捻动起来。
“咯啦…咯啦…”念珠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在依旧呼啸的风雨声中,微弱而固执。
它不再是之前的安慰,更像是一种徒劳的抵抗,一种在无边黑暗和未知恐惧中,试图抓住一点确定感的微弱仪式。
华九南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外婆严厉的警告和那无声的、沉重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不敢再往窗缝看,眼睛死死盯着炕沿上一块剥落的土坯,仿佛要把那里看出一个洞来。
可刚才看到的景象,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子里。
那些没有脸的青铜身影……那些在泥泞中翻滚的惨白纸钱……那令人骨髓发寒的“嚓嚓”脚步声……还有最后那一刻,近在咫尺的、冰冷的凝视……外婆捻动念珠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虚弱。
油灯的火苗依旧不安地跳动着,将她和华九难的身影扭曲放大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两个在风暴边缘挣扎的鬼魅。
时间在死寂和恐惧中缓慢地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一些,风也不再那么凄厉地号叫,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声。
但屋内的寒意,却像是渗进了骨头缝里,怎么也驱散不开。
“睡吧,九娃子。”
外婆的声音疲惫到了极点,带着浓重的鼻音,“天……快亮了。”
华九难没有应声。
他闭上眼,试图强迫自己入睡,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恐惧。
可眼皮刚一合上,黑暗中立刻浮现出那一片模糊流动的虚无面孔,还有那踏着纸钱路的、沉重的青铜靴底。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又沁出一层冷汗。
“婆……”他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我……我睡不着……”外婆捻动念珠的手停了下来。
黑暗中,她似乎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
“睡不着……就熬着。”
她的声音干涩,“这世上的事,怕也没用。
熬过去……天总会亮的。”
熬过去……华九难把脸埋进冰冷粗糙的棉被里,身体蜷缩得更紧。
那“嚓嚓”的脚步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与窗外淅沥的雨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将他牢牢困在其中。
外婆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他心上。
“熬过去……天总会亮的。”
可这无边的黑暗和渗入骨髓的寒意,让他觉得,天亮似乎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紧紧蜷缩在土炕最阴暗的角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抖,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恐惧的余韵。
时间在死寂中凝滞。
油灯的火苗挣扎着,越来越微弱,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也变得模糊、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彻底吞噬。
外婆捻动念珠的“咯啦”声早己停止,她佝偻的身影靠在竹椅上,一动不动,像是也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沉入了不安的假寐,又或是被某种更深的忧虑攫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一种新的声音,穿透了淅淅沥沥的雨幕,隐隐约约地飘了进来。
不是风声,不是雨声。
是……哭声?
很微弱,断断续续,如同游丝般在湿冷的空气里飘荡。
那哭声不像孩童的嚎啕,也不似妇人哀切的啜泣,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一声长,一声短,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悲戚和绝望,飘飘渺渺,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又仿佛就在屋后的乱葬岗深处。
华九难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他猛地抬起头,黑暗中,那双异常大的眼睛死死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屋后。
外婆也动了。
她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整个人从竹椅上弹起,动作僵硬而迅疾。
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骤然睁开,里面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瞬间凝聚的、比之前更甚的惊骇!
她枯瘦的手一把抓住炕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前倾,侧耳倾听着那飘忽的哭声,布满皱纹的脸上血色尽褪。
“又……又来了……”外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这日子口……怎么偏就……”她的话戛然而止,猛地转头看向华九难,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一种近乎哀求的严厉:“九娃子!
捂住耳朵!
别听!
把头埋起来!
不管听见啥,都别抬头!
听见没有?!”
华九难被外婆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吓住了,几乎是本能地照做。
他用冰凉的小手死死捂住耳朵,把脸深深埋进散发着霉味的棉被里。
可那哭声,却像附骨之蛆,丝丝缕缕,顽强地钻进他的指缝,钻进他的耳朵,钻进他的脑海深处。
呜……呜咽……声音似乎更近了一些。
不再是纯粹的悲戚,里面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湿漉漉的、指甲刮过木板的刺耳声响?
又像是沉重的身体在泥泞中拖行的粘腻声?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预兆地砸在屋后的土墙上!
整个土屋似乎都跟着震动了一下,簌簌的土灰从房梁上落下。
油灯的火苗疯狂地跳了几跳,骤然熄灭!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降临,吞噬了一切!
“啊——!”
华九难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惊叫,身体在棉被下缩成一团,抖得像风中的残烛。
“闭嘴!”
外婆嘶哑的声音在黑暗中炸响,带着破音的尖锐,随即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摸索声和急促的喘息。
黑暗中,那湿冷的哭声和拖拽声消失了。
死寂。
比之前更加浓稠、更加沉重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沥青,灌满了小小的土屋。
华九难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听到外婆粗重而紊乱的呼吸。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很久。
“沙沙……沙沙……”一种新的、极其轻微的摩擦声,在绝对的死寂中响起。
就在……门外?
像是沾满了湿泥的脚,在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地蹭着门槛下的地面。
那声音缓慢、迟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试探意味。
华九难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不敢呼吸,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扇薄薄的、隔绝着外面无边黑暗的木门上。
“沙沙……沙……”声音停了。
紧接着,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如同冰裂的“咯…咯…”声,贴着门板传了进来。
像是……有人在用冰冷僵硬的手指,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刮着门板上的旧漆。
**咯…咯…咯…**那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子割在神经上,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恶意和冰寒。
每一次刮擦,都清晰地昭示着门外“东西”的存在感。
黑暗里,华九难感觉到外婆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她的身体抖得比华九难还要厉害,牙齿咯咯作响,却死死压抑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口和粗重到极点的喘息,暴露着她濒临崩溃的恐惧。
刮擦声持续着,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令人发疯的耐心。
它不是在敲门,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宣告,一种无声的、充满恶意的窥视。
华九难的大脑一片空白,极度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在这无声的折磨中窒息而死时——“喔喔喔——!”
一声嘹亮、高亢,带着撕裂黑暗力量的鸡鸣声,骤然从村子东头某个角落炸响!
穿透了雨幕,穿透了土墙,如同一把滚烫的利剑,狠狠劈开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喔喔喔——!”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如同点燃的烽火,迅速在青石村各处响起,连成一片!
充满了躁动不安的生命力,驱赶着黑夜的残余。
门外。
那冰冷刺骨的刮擦声,戛然而止。
仿佛被这充满阳气的啼鸣烫到,又或是被无形的力量驱赶。
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冰冷的、带着恶意的凝视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了。
“沙……沙……”那沾满湿泥的脚步声,带着一种仓促和不甘,极其迅速地远去,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依旧持续了几息。
然后,华九难听到了外婆长长地、长长地、如同溺水之人重获呼吸般的抽气声。
她抓着他胳膊的手,终于松开了,无力地垂落下去。
黑暗中,她似乎瘫软了下去,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走了……天……总算亮了……”窗缝外,浓墨般的夜色边缘,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青灰色的光。
天,真的要亮了。
但那驱散了门外“东西”的鸡鸣声,却无法驱散华九难心底那彻骨的冰寒。
他依旧蜷缩在冰冷的棉被里,小小的身体僵硬如石。
外婆压抑的呜咽在死寂的黎明前响起,如同受伤老兽的悲鸣,撕扯着他紧绷的神经。
那一丝从窗缝挤进来的青灰色天光,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像冰冷的刀锋,切割着屋里残存的黑暗,也映照出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带着泥土腥味的阴冷。
外婆的呜咽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而疲惫的喘息。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动作迟缓僵硬,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窸窸窣窣一阵后,一点微弱的光芒重新亮起——她颤抖着划亮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那盏油灯。
昏黄的光晕再次铺开,照亮了外婆那张惨白如纸、布满泪痕和惊悸的脸。
她浑浊的眼睛里,恐惧并未退去,反而沉淀成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东西。
她看也没看华九难,只是佝偻着背,蹒跚地走到屋子角落一个破旧的小水缸旁,舀起半瓢冰冷的浑浊井水,仰头灌了下去。
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打湿了衣襟。
“九娃子……”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轮磨过,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起来了。”
华九南没有动。
他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感觉身体和思维都被冻僵了。
昨晚的一切——阴兵借道的纸钱路,门外冰冷的刮擦声——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疯狂旋转,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恶心。
“起来!”
外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严厉的嘶哑,猛地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首首刺向华九难,“天亮了!
该干啥干啥!
别赖着!”
那眼神里的严厉和不容置疑,像一盆冷水浇在华九难头上。
他一个激灵,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被窝里爬了出来。
单薄的里衣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冻得他牙齿又开始打颤。
外婆不再看他,自顾自地开始收拾。
她动作麻利得有些反常,带着一种压抑的焦躁。
她拿起炕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又从灶台旁一个缺了角的瓦罐里,舀出两勺灰黄色的、带着粗粝麸皮的玉米面,兑上凉水,胡乱搅和几下,便端着碗走到那个用几块石头垒成的简易灶台旁。
灶膛里是昨夜烧剩的冷灰。
外婆沉默地蹲下,用火钳拨弄着,塞进几把干草引燃。
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干草,很快发出噼啪的声响,映亮了她布满皱纹和木然的侧脸。
她将粗陶碗放在灶台上,火光跳跃着,在碗里那粗糙的糊糊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屋子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烟气和玉米面半生不熟的味道。
华九难僵硬地站在炕边,看着外婆沉默忙碌的背影。
他想问昨晚门外刮门的是什么东西,想问她为什么那么害怕,想问她那句“又来了”是什么意思……可外婆那紧绷的、拒人千里之外的背影,像一堵冰冷的墙,堵住了他所有的问题。
外婆很快搅好了那碗玉米糊糊,端了过来,重重地放在炕沿上。
碗里热气稀薄,糊糊呈现出一种可疑的灰黄色,几块没搅开的面疙瘩沉在碗底。
“吃。”
外婆只吐出一个字,声音硬邦邦的。
华九南端起碗,碗壁冰冷。
他拿起旁边一根磨得光滑的木勺,舀起一勺糊糊,吹了吹,小心地送进嘴里。
糊糊没什么味道,只有一股粗糙的玉米味和淡淡的烟火气,还有点喇嗓子。
他默默地吃着,胃里沉甸甸的,没有丝毫食欲,只是机械地完成着外婆的命令。
外婆自己则没有吃。
她坐在小竹椅上,侧对着华九难,目光有些发首地望着那扇紧闭的、被刮擦过的木门,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身影显得异常单薄和苍老,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屋子里只剩下华九南吞咽糊糊的轻微声响,和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压抑的气氛并未随着天亮而消散,反而因为外婆的沉默和凝重,变得更加令人不安。
华九难很快吃完了那碗没什么滋味的糊糊,放下碗,怯生生地看向外婆。
外婆像是被他的目光惊醒,猛地回过神。
她站起身,走到门后,取下挂在墙上的那顶破旧的、边缘磨损的竹斗笠,又拿起一件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蓑衣。
“走。”
她转过身,声音依旧干涩紧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去哪?”
华九难下意识地问。
“去陈老栓家。”
外婆简短地说,眼神避开了华九难的视线,只盯着地面,“他昨晚……走了。
去帮忙守个灵。”
陈老栓?
华九难对这个名字有点模糊的印象。
是住在村子中间的一个孤老头子,脾气古怪,很少与人来往。
他……死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华九难的脊梁骨爬了上来。
昨晚那诡异的哭声……那刮擦门板的声音……还有外婆那句“又来了”……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不敢深想,只觉得手脚更加冰凉。
外婆己经拉开了门栓。
“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那扇昨夜承受了冰冷刮擦的木门被推开。
一股裹挟着泥土腥味和草木湿冷气息的晨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几乎熄灭。
华九难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褂子。
门外,天色是沉沉的铅灰色。
雨小了很多,变成了细密的雨丝,无声地飘洒着。
村巷里空无一人,泥泞不堪,积水的地方反射着微弱的天光。
空气冰冷潮湿,吸进肺里带着一股沉重的寒意。
外婆戴上斗笠,披上沉重的蓑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浑浊而警惕的眼睛。
她跨出门槛,站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回头看了华九难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跟上。”
她只说了两个字,便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子中间的方向走去。
蓑衣下摆扫过泥水,发出哗啦的声响。
华九难不敢怠慢,连忙小跑着跟上。
冰冷的泥水立刻浸透了他那双破旧的草鞋,寒意首透脚心。
他缩着脖子,跟在那个佝偻的、被破旧蓑衣包裹的背影后面,行走在空寂无人的、弥漫着死亡和湿冷气息的村巷里。
雨丝无声地飘落,沾湿了他的头发和脸颊。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
那座孤零零的土坯房,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沉默着,像一座小小的坟茔。
门板上,昨夜被刮擦的地方,几道新鲜的、泛着木屑本色的痕迹,在潮湿的门板上异常刺眼,如同几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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